【黑猗窝】变鬼
鬼最虚弱的时候，应该是刚从人变成鬼的那一段时间。
因为从输入鬼的血液那一刻，到完全变成真正的鬼，需要一段时间。就像一张宣纸画慢慢地浸入墨池中一样，一点一点被染成墨的颜色。
这段时间的长短因人而异。一般来说，体质越强的人，所需要的时间越短。不过，会呼吸法的剑士例外，毕竟那是针对鬼而诞生的技艺。而且，如果那个人身为“人”的意识很强，变成鬼的时间也会增长。除了这些，还有所承受鬼血的量，身体与鬼血的融合度，甚至于环境，等等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到这段时间。
就像人类的婴儿时期。鬼变成人的时候，也跟一个赤子差不多。那时候，他的思想意识很模糊，朦朦胧胧地像是被厚厚的雾一层一层包裹。能看见，能听到，却无法理解。甚至连记忆能力都没有。一切都凭着自己鬼的本能行事。
这一段时间的鬼也很容易杀死。因为刚变成鬼，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鬼的状态，更没有强力的血鬼术。这个时候，别说是鬼杀队队员，就算是一个力量稍微强一点的壮汉，也可能困住鬼，把他杀掉。
十六夜，月盈转亏。
“唔——！！！！”
随着嘭的一声，一个人形被抓着脖颈，强力按在树上。不堪重负的古树被震得枝叶簌簌直响。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。零落的树叶还没着地就又被气劲卷了起来。
即便被按住脖颈，黑死牟手里的那个鬼仍在不停地挣扎着。他向前伸出自己的手，抓住黑死牟的那只，想拼命把它掰开，然而却是在做无用功。那遒劲的手没被撼动半分。而从表面上看，男人根本没怎么用力。
被抓住的鬼撕扯着嗓子，拼命从喉咙里挤出嘶嘶的吼声，一双满月般的黄瞳不甘地怒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。黑死牟背对着月光，将眼前这个新鬼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。黑暗中，六只眼睛熠熠发光，森冷的视线让人胆寒。不过从他的表情里，看不清楚任何情绪。
手里的脖颈很脆弱，只要稍微用点力，就能轻易折断。黑死牟将对方挣扎的样子印在眼里，手里的力量又加重了几分。
鬼只能被阳光或者日轮刀杀死，所以这个鬼就算被拧断脖子也不用担心会死掉。不过，鬼的身体机制大部分跟人还是一样的。如果被拧住脖子，长时间不能呼吸到氧气的话，也会很难受。
这个鬼是不久之前鬼舞辻无惨带过来的。
虽然是作为鬼里面仅次于始祖无惨的人，但黑死牟跟无惨见面的次数并不频繁，而且多数时候都是被召集到无限城中会面的，像这样特意找到他的情况屈指可数。
“没有安排鬼的地方却有了鬼的传闻，真有意思。我特意去了那个地方，结果找到了他。只是个无聊的人类。不过他看起来资质不错，我就把他变成了鬼。果然，他承受住了我大量的血液。也许他有潜力成为十二鬼月。”鬼舞辻似乎很高兴。
黑死牟把目光移到躺倒在地上那个黑影上，在模糊的月光下，模样看不分明，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个十多岁的少年。从那有力的心跳来看，应该是活着的，没有醒过来大概是因为身体还在适应无惨的血液。黑死牟对无惨的话点了点头。不过，他很疑惑为什么无惨会把他带过来。
“从他变成鬼的那一刻起，他身为人类的记忆就全部消失了，但是他心里变强的执念非常强，甚至超过了对生的渴求。这一点跟你不是挺像的吗？他会是个不错的消遣对象。我想你会有兴趣的。”
说完这话，随着一声“梆——”的琵琶音，无惨笑着消失了。黑死牟默默地立在原地，脑海里整理着这件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发生的事。虽然没有明说，但是无惨显然是想让黑死牟照顾一下这个新鬼。这可真是少见。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。
他移到新鬼的身边，重新打量起他来。一个十八岁的少年，濡羽玉般乌黑的头发，细长浓密的睫毛，小巧的脸，完完全全的人类的模样。他裸露出来的手臂上有着三圈藏青色的刺青，黑死牟记得，这是犯盗窃罪罪人的纹身。手上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——人类的血迹，大概在不久之前刚经历过一场恶斗。
是个亡命之徒吗？
黑死牟不禁这样想。
就在这时，面前的鬼紧闭的眼睑突然睁开，龇着牙猛地向黑死牟发起攻击。于是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。
黑死牟注视着眼前的鬼。感觉到手底下挣扎的力气渐渐小了下去，他松开了钳制的手。失去了支撑的鬼，啪地摔倒在地，而后不消片刻，又重新发动起攻击。只是，在那双利爪碰到黑死牟之前，就已经被无形的刃毫不留情地切断了。
那鬼痛苦地哀鸣了一声，摔倒在古树边。因为是才变成鬼不久，对疼痛的感知仍然敏感。他死死地咬紧牙关，眼睛仍然死盯着黑死牟方向。
黑死牟没再看他一眼，转身离去。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“照顾”这样的工作。
接下来的几天情形与第一天没多大区别。少年鬼似乎学不到教训，每当被黑死牟砍掉的手脚再生之后，就又冲着他发起攻击，一次又一次，不知疲倦。一般的鬼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的对手，都会被对方的鬼气所震慑，而这个少年鬼却恰巧相反，拼了命地向上攻击。从这一点看，倒挺特别的。
少年鬼对无惨的血液接纳得相当好，从他越来越强劲的攻击力度，以及被砍断肢体后越来越短的再生时间就能够看出来，他确实很有潜力成为强大的鬼。他会成长到什么程度呢？黑死牟稍微有了一点期待。
不过，这样“有活力的”运动只持续了两天，到第三天就开始偃旗息鼓了。黑死牟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像平常那样攻过来的拳头，对突然减弱的速度和力量皱了皱眉头。怎么回事？难道是自己看错了，他的力量不应该越来越强吗？
“咕——”
一阵沉闷的响声，解答了他的疑惑。
“嗯？你....饿了吗？”
少年鬼慌忙地将手抽回，眼神依然锐利地瞪着黑死牟，咬紧的牙缝间传来嘶嘶的低吼声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，少年鬼苍白的脸颊上染上了几分赧红。这大概是这些天来第一次从这少年鬼的脸上呈现出愤怒以外的情绪。挺新鲜的。看起来就像一只炸毛的野猫。
黑死牟恍然明白过来，这个鬼应该是从变成鬼后就一直没进过食。他自己变鬼已经是几百多年前的事了，而且随着变鬼的时间越长，对食物的依赖就越弱，他也已经到了不再需要通过食物来强大自己的地步，平时基本上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吃饭。这个鬼从醒来开始就没有说过话，也没表现出想吃东西的样子，一直在对他发动攻击，倒是让他忽略了教他捕食的问题。不过，一般来说，这个也不用教，跟人类一样，饥饿也是鬼的本能，饿了就去找吃的，只是要注意不要发动大面积的食人事件就行了。
但是这个鬼似乎不知道怎么捕食。
在心里略微叹息了一声，黑死牟随即站起身来，带着腰间的佩剑消失在漆黑的暮色中。
少年鬼刚接到黑死牟扔给他的食物时还是一脸警惕，到最后可能实在熬不过肚子饿的难受感，还是吃下了。就这样喂食了几次，这个鬼对黑死牟的敌意也渐渐地减弱，虽然攻击还是没少多少，但那种戾气少了很多。这给黑死牟的直观感受就是，自己好像在养一只闹脾气的野猫，而不是拥有强大力量的鬼。感觉怪怪的，又说不出哪里怪。他可能有点想要摸一下野猫的头，给他顺顺毛？
在教会少年鬼捕食之后，黑死牟就离开了。他确信这个少年鬼能够自己成长起来，不用守在他身边。当然，如果不能，说明他并不是成为强者的料，也没必要给与过多的关心。不过，他每隔一段时间会来查看一下少年鬼的情况。
少年鬼如他所想，每次见面都能发觉他的力量比上次有了更强的提升。对此，他感到欣慰。照这样下去，很快他就能成为十二鬼月中的下弦。
然而，有一点很奇怪。这个少年鬼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，更深入一点来说，他似乎一直没有作为“鬼”的意识。他的大脑一直是一片空白，除了变强之外，再没有别的东西。人变成鬼失去作为人的记忆是很常见的，但是这并不会影响他做鬼的历程。如果人变成鬼的初期是鬼的婴儿时期，那么随着时间推移，鬼就会从婴儿期成长起来，具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和行为能力。当然一直处于野兽那般低智能的状态的情况也是有的，但是那仅限于弱鬼。这个少年鬼显然不属于此例。
他的精神状态与他的所拥有的力量严重不相称。
他的外貌也很违和。除了那双金色的眼瞳和那两颗尖尖的兽牙，别的地方跟人类完全一样。当然从人到鬼没有太大的变化，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。鬼的面貌在一定程度上是由自己决定的。所谓“相由心生”，鬼的形貌特征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内心世界的反应。按这个少年鬼现在的状态，完全就是一只狂暴的猛兽，然而他的外貌却并没有这样的具象化。
明明外壳已经是鬼，心却没有变成鬼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他完全进入鬼的状态一样。
也许跟他人类时期的记忆有关。
不过，如果他一直是这样的状态，那么在武学上绝不可能有进一步的提升。
有点可惜。
黑死牟心里默默地感叹道。
——
黑死牟的探视并没有中断，也许是因为有无惨的委托，也许是因为他心中存在的连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的期待，希望他能得到一个契机，摆脱这种半死的状态。然而现实却未能如他所愿，或者说比他想象的更糟一些。
少年鬼的力量停留在了一个点上，不再继续增强了。
他自己可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，性情变得越发暴躁，那种最初的戾气又重新出现在他身上，甚至比之前更甚。每次见他的时候，他身上都笼罩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。他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只凶兽。
黑死牟没办法跟他交流。少年鬼不会说话，也无法明白他的话。不过，就算能够明白，黑死牟也没把握能说通他。黑死牟并不知道他的过去，也并不擅长做心理疏导这样的工作。
少年鬼一直在这附近一带活动，即便黑死牟没告诉必须留在这里，他也没去往别的地方。可能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。
少年鬼的暴行受到了制裁。由于最近村子里经常发生“怪物”伤人的事件，终于，鬼杀队的人闻讯赶过来了。
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。大滴大滴的雨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，打在泥土地上，剜出大大小小的水洼。低沉的天空浓云翻滚，月亮完全被掩盖，没有一丝光亮。
密林中传来激烈的打斗声，即便在嘈杂的雨里，也听得格外清晰。
这是少年鬼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。对方只是一个人类，而且还在这样差的环境里，竟然能跟他打成平手，不，确切来说，对方应该还占上风，这让他感到很不可思议。对方的刀法很快，甚至连身为鬼的他都无法看清，而且很精准，每次都能稳稳地瞄准他薄弱的地方。他自己是没有武器的，甚至连像样的血鬼术都没有，只能靠着自己强力的体术和良好的再生能力勉强与对方周旋。但是连他自己都明白，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。侧身躲过劈向左边的那一刀，却不料那刀再途中改变了方向，朝他脖颈砍过去，他急急忙忙地伸出右臂去挡。随着刀刃滑下，大半只右手也被砍了下了。他趁着对方的攻击间隙慌忙拉开距离。
这样下去，会被砍掉脖颈。
他有了这种意识。然后，在他脑海里涌现出一种对砍掉脖颈的恐惧。他不知道这种恐惧是源于他自己，还是源于鬼的本能。
不想死。
只要能够拖够一定的时长，对方一定会耗光气力。当然这样想的不止他一个。身为鬼杀队的队员永远清楚自己不能跟鬼打持久战。
下一招，必须置他于死地。
周围的树叶开始沙沙的响，并不是因为风或雨，这个鬼知道，是因为面前这个剑士奇怪的剑招。剑式凌厉而又密闭透风。周围明明是开阔的地界，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可逃。如此具有压迫力。
要死掉了。
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好几个部位都同时受到了攻击，凌冽的刀锋将他压倒在地，他想用手去护住脖颈，却发现自己的手根本动不了，大量的鲜血从身上的伤口处溢出，再生速度更不上，已经不行了.....
他闭上了眼睛。
然而脖颈处的疼痛却没有传来，那个剑士的气息消失了，不，被掩盖了，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气息，熟悉的气息.....
那个人。
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突然停了下来。
他缓缓睁开眼睛，眼前立在不远处的是和记忆中一样的高大的身影。
“你不是想要变强吗？......这样的你.......我只看到软弱。”
黑死牟看着不远处躺在血泊中的少年鬼，静静地吐出这句话。与他跟平常别无二致的表情所不同的是，他的内心感到十分愤怒。这个少年鬼虽然确实如那位大人所说，有变强的可能性，然而这种可能却无法变成现实。
“你止步于此......只能这样了......”
说完，黑死牟转过了身，背对着那只鬼。就在他即将离去的时候——
“...不......不是，.....我会变得......比任何都强......”
虚弱而坚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。
黑死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改变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，有什么东西在重新生成。他转过身来。乌云散开，漏出淡黄色的朦胧月光。光线打在不远处的少年鬼身上。
眼前，少年鬼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。身体上的剑伤迅速愈合了，面部，手臂，胸口，腰腹出现了呈几何形状分布的藏蓝色线条，头发颜色也变成了薄红色，有着金黄色虹膜的眼睛里布满了如同碎玻璃般的裂纹。
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，那双如满月般的瞳孔散发出比月光更明亮的光线。
他成为了真正的鬼。
“你...是....”
“我叫，猗窝座。”
少年鬼勾起嘴角。
